甲仙．小林｜找尋那條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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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稍歇，天空依舊灰濛濛壟罩著大地。行駛在台 29 線上，單調的汽車引擎聲一路伴隨我們，一旁波濤洶湧的楠梓仙溪沿著公路蜿蜒而上。台 29 線一過甲仙市區後，就幾乎沿楠梓仙溪上游往北，倆者的關係比起「共生共榮」，更像是「相愛相殺」，隨時都在變化莫測的天氣水文之中維持著一個恐怖的平衡。

透過車窗往外看，裸露的河床怵目驚心，伏流其中的滾滾溪水暗藏危機。想起八八風災那一夜豪雨驟降，山洪暴發及走山事件無情地帶走許多生命，此時此刻的楠梓仙溪或許已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溫馴。車上的氣氛一片寧靜而沉重，因為我們知道，接下來要造訪的是深受 13 年前的一場風災重創的地方──小林。

來自山林的民族：大武壠

雨後的空氣潮濕而陰鬱，滯留而不散去，帶來些許窒息感。我與友人一同來到國內第一座以平埔歷史為主題的文物館──小林平埔族群文物館。

必須很慚愧地承認，我是近幾年才知道當時被滅村的小林村村民，並非我想像的是一群居住在山腳下的漢人，而是屬於台灣原住民族其中一支的大武壠族人。在得知這個資訊時，我隨即大量翻閱查找了許多文獻資料，這個陌生的族群才開始在我心中有了些許輪廓。

大武壠族人原本並不住在小林村，而是居住在數十公里外的玉井盆地。在明鄭時期至清朝乾隆年間，漢人不斷湧入台灣西部平原拓墾，壓縮了西拉雅族的生存空間，西拉雅族人只好前往玉井盆地與大武壠族爭奪土地。居住地受侵擾的大武壠族人便往東穿越阿里山山脈，輾轉遷居甲仙楠梓仙溪河谷地帶，也就是今天的小林一帶。

2009 年八八風災前，甲仙鄉小林村 ^{註 1} 是台灣大武壠族人口最多的村落。這裡位處環山擁抱的優美河谷地帶，帶來豐富自然資源的楠梓仙溪橫貫其中。雖然小林只是個山林間的小部落，可耕地面積有限，但大武壠族仍以先民繼承而來的智慧，運用手邊資源生存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大雨，館內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其他參觀的人，幾個櫃台人員兀自埋頭工作。大廳側邊設立了大型昔日小林村的模型，每一棟建築物都仔細地還原原先的位置，一旁也附上了風災前後小林的空拍圖。

一條路，一家人

離開大廳，我步入場館導覽的長廊，長廊口標示著「忠義路」三個字。這可不是隨意起的路牌──忠義路是當時小林部落唯一的街道，據館內導覽所述，忠義路的庄頭庄尾各有一座土地公廟，象徵的是部落的地界；中心則是北極殿公廟，原為大武壠族的祖廟，受漢人移入影響改祀「玄天上帝」。忠義路兩旁的房舍空間配置相當整齊，乃是源自於日治時期村落的設計，各家各戶都留有寬敞的前庭。

步入館場內這條「忠義路」，彷彿領著參觀者進入昔日小林居民的生命之中，聆聽他們訴說那一則則動人的生命故事。

館內常設展區透過大量影音及圖文等方式，展示大武壠族人的生活模式、日常飲食、社會關係、歌謠文化及宗教信仰，同時收藏許多以傳統工法製作的文物，向觀眾介紹這個多元包容及互助互信的民族。

小林的多元包容，體現在族群組成中。在小林，居住的可不只有大武壠族人，數年來一直都有大武壠族以外的族群成員加入；不僅如此，小林的宗教信仰也體現了此一特質，小林原就存在的太祖信仰祭拜的是祖靈，祭祀主神為「太祖」或「老君」；除了太祖信仰外也納入漢人道教神靈，如前文提到的北極殿，供奉的主神即是道教的玄天上帝，位於小林村庄頭及庄尾的土地公更是連結居民與土地情感的守護神。

小林的互助互信，則體現在他們的日常生活及社會關係。早期部落內結親的比例相當高，鄰居往往也是親戚，不論是住家的前庭、戶外的涼亭仔腳或是廟埕前，都是族人交流群聚聯絡情感的所在；飲食文化也加強了小林居民的情感連結，「呷飽未？」是小林人問候彼此的招呼聲（跟漢人很像！），不僅各家種植的蔬菜水果經常互相分享，如果遇到祭典或喜慶，各家各戶也會自備食材碗筷至喜慶家庭同樂；小林也常見隔代教養的情形，大部分小林第二代居民都會到都市工作，為了節省開銷，通常會將小孩留在村落，村內的長輩看待這些小孩如同自家小孩一般，整個小林村宛如一個大家庭。

那一夜，戛然而止的生命

然而就在 2009 年夏天，那場突如其來的水災改變了這一切，恐怖的夜晚山河變色，不堪大量雨水沖刷的獻度山山坡挾帶大量土石泥流，在暴漲的楠梓仙溪形成了致命的堰塞湖。而後溪水持續暴漲，堰塞湖潰堤，小林村村民奔走不及，更有些人還在睡夢之中，平日溫順的家門前小河就這樣吞噬了小林，伴隨著砂石從此沉睡在獻度山下。

我們所參觀的小林平埔文物館，其實原址位在小林村小林國小內，莫拉克風災造成的崩山淹沒了小林村，也帶走了包含小林國小在內的文物館。幸好在歷經長期籌備及討論後，政府發起重建計劃，讓小林平埔文物館於五里埔 ^{註 2} 永久屋基地旁重建，以「回家：小林村的故事」帶領前來參展的民眾一同追尋大武壠族在這塊土地曾經的生活歲月，喚醒逐漸被遺忘的傳統文化，我們也得以了解小林村從經歷災變到重生的故事。

找尋回家的路

安置倖存的小林居民，成為災後政府首要處理的重點。經過高雄縣政府、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等組織與小林村村民各方努力及討論後，分別在五里埔、小愛小林及日光小林三處重建小林村村民的家園。

五里埔離小林村原址最近，卻也離另外兩個社區最遠，選擇入住於此的居民大多是出於對原鄉的不捨，希望能離自己的親人近一些；小愛小林則位在高雄市杉林區，由於是三個社區落成得最早的社區，對那些想早點安置家人的小林村村民來說便成了首要的選擇；日光小林同樣也位於高雄市杉林區，村民年齡層較另外兩個社區還要年輕，多由外地返鄉參與重建的遊子組成，也是最晚入住的社區，選擇此地的理由包含遠離悲傷、情感連結與地理便利性等。

在倖存居民以及各界的協助努力之下，三個社區都開展了新的生活，逐漸發展各自的社區特色、承接平埔族文化傳承的工作，堅韌的大武壠族的傳統並沒有被風災給摧毀。然而面對四散的親人，也許還有更重要的事物需要小林村村民去守護──一分為三的小林村，那曾經守望相助的大家庭生活，是否還有回復的可能？只能交給時間回答了。

遙望永遠沉睡的故里

離開小林平埔族群文物館後，我們接著來到六百公尺外的小林村紀念公園。由於災後小林村村民不希望親人再受到干擾，決議讓小林村原址維持現況，並由高雄市政府新工處在小林村原址南側的高地上興建小林村紀念公園，紀念風災中逝去的小林村村民。

將車停在入口廣場旁後，我們穿越前廳，來到紀念公園著名的「苦路」。苦路兩側刻著逝者姓名，我壓抑著情緒走著，偶爾拍拍照記錄，但我始終不願讀牆上那些名字，深怕會認出剛才在文物館展出的小林國小小學生那一幅幅還稚嫩的繪畫作品上，永遠來不及長大的名字。

公園內種植了共 181 棵台灣原生種山櫻花樹苗，每一株樹苗就代表一個罹難者家庭。我小心翼翼地踩著石階，深怕破壞了公園內的草坪，會對逝去的居民不敬。

灰濛濛的天又再次飄起些許綿綿細雨，撐起傘與友人在沉思橋上緩步行走，還沒來得及消化完畢方才在文物館聽到的村民故事，情緒就已被紀念公園肅穆而沉重的氛圍淹沒，身歷其境的共感情緒大爆發，然而也只能夠各自沉默地感受著這一切。

沉思橋的盡頭，是安置高達 9 公尺紀念碑的追思廣場，這個紀念碑是由莫拉克風災中順流而下的獻度山石塊堆砌而成，象徵給予村民新生及重建的力量。

追思廣場靠河的一側則是追思平台，可遠望 500 公尺外的小林村遺址，但其實現場非常難看出那曾有過聚落，放眼之處只有荒煙漫草、裸露的河床及洶湧的溪水。

小林聚落遺址，就在小林村紀念公園不遠之處。

離開紀念公園後，我們緩慢收拾低沉的情緒，準備驅車深入台 29 線前往那瑪夏，繼續接下來的旅程。

啟程前，我們發現車子停放的位置旁是一個公車站，有著一個很奇特的站名「倒追仔」。事後，我查遍網路上所有資訊，只有找到由高雄市杉林區日光小林社區發展協會所出版的《種回小林村的記憶：大武壠族民族植物暨部落傳承 400 年人文誌》，裡面提到「倒追仔」是一個工寮西面的小山坡名，過往大武壠族人到五里埔拜訪親友都必須經過這裡，現在則種滿龍鬚菜。如今空蕩蕩的公車站牌，有誰會在這裡上車，又有誰會在這裡下車呢？盼望未來的某日能了解這名字背後含意，再讓我補上吧。

註 1：小林村由數個聚落組成，分別為第 1 至 8 鄰的北勢坑、錦地（禁地）、南光（牛寮）、埔尾、五里埔，以及第 9 至 18 鄰的小林。2010 年，甲仙鄉小林村在高雄縣市合併升格後改制為甲仙區小林里。↵

註 2：小林里下轄 18 鄰，其中 9 至 18 鄰的小林部落於 2009 年因莫拉克颱風全毀。「五里埔」則為未受風災影響的第 1 到 8 鄰其中一聚落。↵

如何抵達

▸ 大眾運輸
從高雄客運甲仙站搭乘「JOY H21 區間（那瑪夏－甲仙站）」公車，於「小林」站下車可抵達小林平埔族群文物館，於「倒追仔」站下車則可抵達小林村紀念公園（看路線、看公車動態）。
兩者距離很近，中間用步行的方式也是不累的。

▸ 開車
自行駕車者，沿台 29 線往北即可抵達。

相關資訊

小林平埔族群文物館
地址：高雄市甲仙區五里路 50 號
營業時間：週二至週日早上 9 點至下午 5 點，週一公休
電話：07-676-1168
社群：官網

小林村紀念公園
地址：高雄市甲仙區小林里五里埔
營業時間：每天 24 小時營業